肖   像

                                                             崔含颖


    天啊,这真是我画的吗?这么象,真不敢相信!

    已经是夜里三点了。肖岚坐在桌前,台灯桔黄的光柔柔地泻在面前“大卫”俊朗的脸上。刚刚用了两个小时,她给“大卫”画了这幅肖像。

    细算起来,自从初中毕业后没有了绘画课,她有十几年没动画笔了。小学时,几乎每次图画课都会被老师叫到黑板上做示范,又办板报;初中时,图画作业总被传遍全班展示,还常常替苦脸央求的男生代画作业。

    上了高中,就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备考大学了。那时,她脑子里是从没出现过另一种选择的,仿佛是面前只一条笔直的大道向前延伸着,要走路,自然是往前去的。于是,拼命学数学、物理、化学,越是没有天赋,越是要花十几倍的时间去钻。她作过一个梦,数学只考了三十几分,吓得惊醒过来。快点,快,学习学习再学习!当然,业余爱好得暂放一边。什么,画画?别开玩笑了!

    上了大学,紧绷着的弦哗啦啦地散开了。她轻松愉快地享受了大学时光。看小说、看电影、郊游、打球、逛街、谈朋友,只是在考试前才突击突击课内书。业余生活已经太丰富了,画画,从没被提醒过,思维中也从没闪现过。

    毕业后,在父母的帮助下,她在某机关谋到了一份工作。起初,她满腔热情,干劲十足,虽然每日里重复着相同的工作。可渐渐,她看出部门人只六七,却分成了两派,空缺的职位引发了明争暗斗。她懒得去思考这些,她没有这些脑细胞。她更不愿应付那些酒席。酒足饭饱,照例是卡拉OK。音乐响起,被拉着舞起来。对面,涨紫的脸撕成一朵枯干了的大立菊,喷出潮热的酒气。她总得找借口开溜。

    她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她只是一个热爱生活热爱大自然的普通女孩子罢了。要是有可能,她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啊,看看小说里的人物,电影里的画面,简·爱、巴黎圣母院、索菲亚·罗兰......当然,她也想过,走进去的,将很可能是一座“围城”。许多事物在思维中已是太至善至美,在现实中往往会被撞得粉碎。然而,如果不勇敢地走进去,永远是虚的梦,又怎能有真切的体会?如果错失了亲身经历的机会,将来的遗憾也许会更沉痛。有一种人,他的生活动力就在于不断地追求新经历。肖岚就是那种认为经历本身就是生活最好结果的人。

    一位朋友召唤她了。这位朋友当年在一家外企做销售,与一位意大利人结婚迁居了罗马。后来他们开了一家旅游纪念品店,专卖欧洲货给国内游客。他们帮肖岚联系了一所语言学校。肖岚当然愿意去。意大利,在印象中是个火辣辣的地中海国家,蓝蓝蓝蓝的海,还有足球、服装,当然还有古罗马辉煌的历史。而且,到了意大利,不用签证就可以游遍整个欧洲!

    那将是个阳光灿烂的城市:整洁的街道、清新的空气、别致的建筑,她这样想到。意外的是,仿佛时光倒流,她一踏上罗马,就觉得被拉回到历史当中。处处是古楼,处处是遗址。罗马就是一个大博物馆。她好象不喜欢罗马。总之,这绝不是她心目中的繁华西方大都市!这儿的楼还没有自家住得高;商店都是一个个小门面,没有那么多购物大厦,而且晚上七八点就都关门了;老百姓穿得也没什么特别,倒是国内更色彩缤纷;晚上,马路上车嗖嗖地过,可几乎见不到霓虹的闪烁;酒吧、迪厅,根本比不上国内堂皇......

    上了三个月语言学校后,她就在朋友的店里做了售货员。来之前,她绝没料到在异国学外语竟这么难,毕竟自己还有不错的英语底子!再想想,也是,英语光中学就读了六年呢!学语言需要时间。她弃学更主要的原因是意大利不允许从语言学校进大学。在意大利进修的愿望算是泡汤了。她每天站十小时,每星期站六天。她越来越觉得有点儿站不住了。可是,自己的意大利语实在是不怎么样,比起来,这已经是好活了。要发展,一定得先学好意大利语。拼上命也要把意大利语学好!是的,她觉得自己懂事了许多。

    时间这东西的确奇妙。当你紧紧盯着它附着在你的某个工作日上的身影时,它仿佛是每一秒也要掰成一百份来过;而当你不经意间回眸它,它却已然经年累月。肖岚的意大利光阴就这样流逝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只要不工作,她就出门。开始她一个人看风景:少女喷泉、西班牙广场、真理之口;看大街,漫步每一条老巷。渐渐地,她迷上了那无数的雕刻喷泉,几天不去看看它们心里就怪想念的;对街上每一栋建筑的艺术价值,也不是人云亦云跟着叫好了。抚摸着那有千年历史的老墙,她眼前便真得幻化出古罗马人戴着黑帽,驾着马车,“哒哒”远去的情景。她还爱看街上的人,女孩子、小伙子、老太太,什么人都看。后来,他认识了一位已在意国苦学七载,正在某研究所边研边读的老留学生。这位先生也是消息灵通人士,总会知道哪儿有免费节目。跟着他,肖岚参观了梵蒂冈博物馆、斗兽场、天使古堡、总统府,又看了不计其数的画展艺术展,还看了许多现场音乐会。她还跟着他去看电影。很奇怪,她听不懂意大利人讲话,电影却能看懂十之六七。他们还看了一次歌剧。她真得是一点儿也没看懂。不过,周围百分之七十是青年人,这却是她没料到的。还有,道具的精致和完备也让她赞叹不已。总之,她有收获。

    留学生先生对她很好,可是她没有感觉,没有那种恋人的感觉。她可不会为了寂寞、为了合力做事业而苟且婚姻。她宁愿等,等那个让她愿完完全全熔化而凝入的那个他。

    再后来,她有了几位意大利朋友。依莎贝拉是其中的第一位。肖岚认识她是因为她总从大老远赶来店里买东西。当时,依莎贝拉已学了三年汉语。肖岚亲热地叫她依姑娘。明白了新名字的意思后,依姑娘哈哈大笑起来。她告诉肖岚,自己很喜欢这名字,因为这是对一位七岁调皮鬼的妈妈来说的最大奖赏。肖岚大大地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她长得年轻或汉语说得好,只是诧异她为什么要半路出家啃这天经样的汉语。依姑娘请肖岚去她家里慢慢聊。那天,肖岚特意穿上从国内带来的一套蓝底白花盘扣的中国传统套裙。大门敞开,立刻是置满深棕色仿古家具的客厅。一个高脚方桌上,立着大大小小的镶在银镜框里的黑白照片,有小孩的、中年人的,还有已泛黄的老年人的。依姑娘的儿子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电脑,而丈夫已等在厨房里。他们要用比萨饼款待这位中国朋友。这还是肖岚头一次去意大利人家作客,更是她头一次看人家里如何做这传统食品。只见依姑娘快速提起一团和得柔软欲滴的面,敏捷地铺压在烤箱盘内,面顺从地薄薄覆盖了一层。接着,她将橄榄油均匀地润滑了面的每个部分,又撒上事先熬好的西红柿酱和切成丁的鲜奶酪,就把盘推入了烤箱。只十几分钟,这最纯正的意大利比萨饼“玛格利特”就出炉了。边吃边聊,依姑娘告诉肖岚,她原先是一位幼儿园老师。等有了这位英姿洒爽且收入不错的工程师丈夫,就辞了工作,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开始她挺喜欢这没有竞争的舒适生活,渐渐就觉得生活缺些什么,就想学点东西。她选择了汉语,因为她对学语言一直很感兴趣,而东方那个巨大的国度就象一位蒙着面纱的神秘超人,深深吸引着她。她说有一天肯定会去中国看一看。而且,她丈夫的公司已在和中国洽谈项目,说不定还会举家东进做上半个中国人呢!她谈着中国,脸上露出热切的渴望。

    依姑娘的话,让肖岚热血含着自信全身涌动。是的,并不是只有中国人才渴望出国。外国人也想出国,从外国到中国!人的渴望了解认识踏足其它未曾谋面的地方的愿望是相通的,也是同样的强烈!不可以先看低了自己!肖岚感到自己充满了勇气和力量。

    正是热情好客的意大利人溶解了肖岚在异国生活的最后一片心里障碍。同时,她也切身地理解了“国富民强”这个词。中国富强,洋人提起中国来,就会赞许与羡慕;你是中国人,他眼见的是你,高看的自然是你,那对全中国人的夸奖也就由你代领了。

    肖岚有了意大利朋友,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和中国人在一起。眼看着周围的中国人,差不多年纪,很多已有了自己的事业;国内的老同学很多也有了自己的公司,肖岚有了一试的念头。为什么不呢?也可以给父母争争脸,改善改善嘛!问题是自己不是生意人的料,也没有那些侨乡同胞的吃苦本领。他们总是先在商店、餐馆、工场辛辛苦苦没白没黑地干上三五载,攒上笔钱,也有了经验,就找个老婆或老公,结婚,赚一笔亲戚、朋友、工友给的喜钱,再攥起两人的积蓄、向亲友借的钱、向老板贷的钱,开一间自己的铺面。

    肖岚曾对一位朋友说过,自己这一辈子是绝对带不上富裕帽子的。可就在那些天里,一位朋友给了她一个新工作。这位朋友开了家旅行社,肖岚英语好,正用得上。万事开头难。这位朋友的生意也不例外。一是国内签证难,二是客人投诉多。一天二十四小时,老板的脑子连一分钟的小憩也没有。经过一年的艰苦磨合,生意才开始迈上正轨。他与一家大旅行社达成默契,以该社罗马分社的名义做意大利地接。虽然利润率低些,但保证了客源也就保证了盈利。肖岚与老板风雨同舟已是一载,到这时,她的意大利语也讲得过去了,老板便放她出去做了导游。做导游,便可以周游欧洲了,肖岚当然高兴。

    做导游是个挣钱的差使。这个肖岚早知道。可挣这钱得靠拉游客进商店、给客人排节目。她不好意思“宰人”,她怕睡不安稳觉。于是她只拿工资和游客按习惯应付的小费。才几个月,她就将意大利名城逛遍。凭着文科底子和原并不匮乏又着重加强了的历史文学艺术知识,她做起导游来得心应手,游客颇满意。

    是那个“超级阔团”改变了肖岚的生活。那些游客已在欧洲呆了十二天,整日里教堂啊博物馆啊广场啊地熏陶,已满头雾水,再也不愿进了。又加上临近回国,而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礼物还没买全,就一致要求只逛街、购物。意大利式的超级迷你精品屋已看够了,一致要求去大购物中心。可意大利并不是游客想象中的豪华购物天堂。肖岚千解释万解释也得不到客人的理解,气得她高喊的嗓音颤颤地发抖。嗯!还不知道这些人的钱是怎么赚得呢!这种人的钱留给他们反糟蹋了!就这样,肖岚第一次有了丰厚的外块。

    还真要感谢那位“赌圣”,是他带给了肖岚新经验。这位“赌圣”在欧洲战绩极佳,三天便已赚进美元近两万。到了意大利,赌欲更加旺盛。怎奈这儿是“黑手党”的故乡,“赌圣”不敢大意,定要肖岚陪同前往。意大利只威尼斯有两家公开赌场,新赌场开业时报纸还介绍过,形容得就象是青年活动中心。肖岚有听闻却还从未光顾过。另外,意大利的生活体验也告诉肖岚,“黑手党”并不象一般听说的那样猖狂而普及,一般老百姓和他们是没有什么瓜葛的。好奇心驱使着,肖岚决定斗胆冒险一行。她向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打听了关于赌场的情况后,上了事先约订的出租车。赌场就在眼前了,她又和司机约好了回程时间。远远地,只见青铜大门紧闭,几名西装革履的中年警卫站立门前。肖岚心里七上八下地敲着鼓,和身后的“赌圣”向赌场大门迈去。

    大门敞开,两人一直提着的心才放松下来。果然不错,向宽敞的大厅放眼,七八个赌台周围姑娘小伙老头什么人都有,而且都仔裤T恤着着便装;大厅尽头通向一个狭长的走廊,两排“老虎机”肩并肩地延伸向远处;抬头,二楼是酒吧间和休息厅。

    “赌圣”果然名不虚传,从第五次下注起便大获全胜。三十分钟间已净收入里拉八百万(约人民币四万元)。此趟出行,肖岚功不可没,“赌圣”也是爽快,一手拍出小费一百万里拉。揣着这笔钱,肖岚没有一点感觉。她似乎已经麻木了。对钱,也对目前的这种生活方式。
    
    随着业务能力的日趋成熟,肖岚的工作范围也扩至了全欧洲。如此,德法奥西荷比卢,肖岚都已轻车熟路。

    日历牌又翻过了一年。

    这些日子,肖岚越来越从心里拒绝导游这份工作了。为什么呢?整天奔波挺辛苦的,可她年轻,睡一觉就不觉得累了;整天不着家,反正她的家在中国,人本就在外。那又是为什么?为的是那些没有素质的大款任意诋毁艺术的价值?为的是不愿挣客人的钱,却会被人认为是因为无能?抑或是为了周围的许多导游真的都是“胡捣”?肖岚以前愿做导游的动力已经不存在了。在她,做导游已经成了单纯的挣钱工具。

    今天,她没有团,休息。可她很烦。她想出门走走。还是一样古色古香的老街,还是一样擦肩而过的老人、青年、小孩,可她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她没有想去哪里。她只是在走。走着走着,她来到西班牙广场。在石阶上,她选了一个阴凉处,坐下来。左边,一位悠然的意大利小伙儿正拥着一位女孩儿晒太阳;台阶前的“破船喷泉”旁站着无数忙忙碌碌拍照的人。她有些茫然。生活,什么是生活?我的生活是为了什么?

    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远。她走到台阶的最高处,向远处极目。脚下的古楼最年轻的也挺立三四百年了,因是名师的设计,加上修建得用心,愈老愈有价值。而她的身后则聚着十几位肖像画艺人。这里是罗马的一个街头绘画艺人的集汇处。这样,她想起了一个人,一位学绘画的意大利朋友。他的画院离这儿不远,走十分钟就到。她决定去看看他。

    这个画院独占一座小楼,据说曾是某贵族的产业,后来捐给了罗马市政府,成立了一所画院。小楼一层右侧是传达室,看门人却永远低着头,象是默许所有人进入。老楼的楼梯层与层之间很宽,肖岚得刻意高跨步子。墙上,挂着古罗马市景的白描。她上到二楼,左侧走廊里立着一尊放大了的“大卫”的大理石头像;右边摆着一个半米高的枯树根。楼里时而传来人的说话声。她走到朋友的教室前。门口,支着一个画架,上面自由发挥签满了名字。最下方,有一张用图钉钉着的白纸,上面打印着室主的简历。这位室主在罗马小有些名气,不少徒弟已颇有成就。大门敞开着。门里正前方一米处,立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木方桌,上面摆着一个和桌子同型号的灰色扁盒子――是个不知哪个年代人曾用过的一种放映机。它的上方,从房顶墙上直泻下来一幅两米宽的油画,深蓝、墨黑的条纹曲线中不时跳出一组细胞在显微镜下的影像,这些组银白色的生命似乎正鲜活地腾跃着。肖岚悄悄地走进屋里。室主的画架就靠在悬挂下的油画后,而依着左右墙立着六个学生的架子。一位二十六七岁的姑娘正在修复一先人的油画;而一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剪了一条条报纸,正用胶水将它们往画面上粘。六十几岁的室主正站在一相似年纪的老妇身侧,并不说话,只是拿笔沾上白颜色,涂去老妇的败笔,又拿另一支笔向画面上抹。窗前的小录音机里则悠悠地飘出莫扎特的钢琴曲。

    肖岚走到朋友身边。朋友将近两米高,穿着一套溅满了油彩的休闲西装,又瘦又长的腿在裤筒里就象是踏在高跷上。朋友转过头来,又惊又喜,太专心投注在他的画上,竟没有发现有人过来。他指给肖岚看他将完成的作品:黑暗中,隐隐显出树林的轮廓,一个人侧身急急向前,后面重叠着一排自己的影子。这个人的面容一看就是朋友自己的。朋友说,一个人要摆脱无形中的自我束缚是一件非常非常难的事情!你就是自己的世界,你就是自己的艺术家!然而你有时候却似在茫茫大海中迷失方向的孤舟!

    已是傍晚了。肖岚走进地铁。一对流浪青年在画画,已画了八九幅,是那种幼稚的儿童画,排在地上供人看,收几个小钱。有两幅画着刚出生的小猫,倦倦地伏着;有一幅画的是大海,湛蓝湛蓝的。

    夜深了。肖岚想给远方的父母写封信,可脑子里一片湛蓝,只有海的形象。她曾被一个电影打动过。女孩有十分严重的多动症,认识了一位神经有点儿木讷的男孩。两人一路疯游。故事是个悲剧,女孩死了。沉沉的悲郁深深地萦绕着她。使她感动的,该是女孩在可怜的身世下却轰轰烈烈随心所欲无拘无束的生活。也许正是在那种半醉半醒的状态下,女孩才完全释放了自我。

    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肖岚强烈地感到在她生命尽处所渴望、追求、希翼的,是一种纯洁理想化的艺术式存在!

    画画,她有要画画的冲动。她拿出白纸,普通的复印纸;铅笔,HB的,她没有B铅笔。她翻开一本画册,找到有“大卫”雕塑头像的那页。她的铅笔慢慢横开去,自信地驶着驶着......

    越加清晰起来,跃然纸上啦!

    画得真好!她忍不住笑了。很久已没有这种舒心的感觉。

    找到感觉的感觉真好!






                                                              99年12月6日
                                                                                完成于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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