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

哥伦布(Colombo)古埃莱兹的对话

                            吕同六  译

哥伦布

    多么美丽的夜,朋友。

古埃莱兹:

    确实很美。我想,假使从陆地上观赏夜景,也许会更加美丽。

哥伦布:

    你说得太对了。你也因漫长的航行而疲劳了吧?

古埃莱兹:

    倒不是因为远航的缘故;不过,我觉得,这次航行远比我原先 设想的要漫长得多,所以它多少有点让我心烦意乱。尽管如此,你不要以为我会像其他人那样抱怨你。相反,你可以确信,你对这次远航作出的任何决定,我都将向过去那样,竭尽我的全力,始终如一地支持你。当然,我们既然是在谈心,我只希望你异常诚恳而明确地告诉我,你如今是否还像当初那样,坚定不移地相信,在世界的这一地区会发现大陆,或者说,在经历了如此长久的时光和如此截然不同的体验之后,你压根儿没有产生一丁点的怀疑。

哥伦布:

    我愿意把你当作一个亲密无间的朋友,开诚布公地交谈。我承认,我已经有点儿疑惑了,特别是航海过程中,曾给予我巨大希望的好多迹象,都一一落空了。譬如说,我们离开戈梅拉岛几天之后,曾经有一些鸟儿从西方飞临我们上空,我当时以为这是在距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将出现陆地的迹象。同样,时光一天天地消逝,我发现,扬帆远航之前我所怀抱的那些关于这次航行的理应实现的设想和推测,竟也没有获得任何的结果。这么说来,假使这些我原以为可靠的设想和预测都欺骗了我,那么,我的主要设想--在这海域之外能够找到大陆,便很可能是毫无价值的。

       事实上,假设这些有根有据的设想到头来都只不过是虚幻,那么,我以为,从一方面说,我们就无法再信任任何人类的判断,除非这种判断完完全全化为我们能够亲眼目睹和直接触摸得到的事物;然而,另一方面,我觉得,实践常常是同思辨背道而驰的,而且确确实实在大多数情况下是背道而驰的。因此,我对自己说道,你怎么能够知道,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同其他部分相似,假使它的东半球由陆地和水域构成,那么,西半球的情形也一定如此么?你怎么能够知道,这半球并非完全被一些无际的海洋所占据?除了陆地,或者除了陆地和海水,它不可能由别的元素构成?它既然同另一半球一样,有着陆地和水域,那怎么会无人居住,或者无法居住呢?假使它并不比我们这儿更不适宜居住,那么你怎么能够断言,那儿有着同这儿毫无二致的理性的造物呢?假使那儿存在理性的造物,他们为什么一定就是人类,而不是别的富有智力的生物呢?假使他们是人类,他们是否会同你熟悉的人类毫无区别呢?譬如说,他们是否更加高大,更加英勇,更加灵敏,更加才智过人,更加生气勃勃,甚至更加文明,更加掌握科学和艺术呢?

        眼下,我正在苦苦思索这些问题。说实在话,显而易见的是,大自然具有无比巨大的能量,它的影响是如此广泛,如此多样,以致不仅对于它业已完成的行为,以及在遥远的、我们完全陌生的区域正常进行的行为,无法作出可靠的判断,而且,我们甚至会发生怀疑,当一个人对这种事情那种事情评头论足的时候,他就可能犯下了极大的错误,而当他一旦设想,为人们陌生的那个世界的事物,对于我们来说,部分地或全部地都是非同寻常的、奇特的,那么,他的想法便不再是违背情理的了。

      你瞧,我们发现,在这里的海面,罗盘的指针在不小的程度上向西偏移,这是一件很新鲜的事儿,连水手们也是迄今闻所未闻的。我虽然为此绞尽脑汁,但也想像不出能让人满意的道理来。

      我这么说,绝不是想以此表明,人们应当去听信古人那些关于陌生的世界和这片海域的奇迹的神话,譬如说,阿诺在描述那些他经历的地方时写道,夜晚到处火光闪耀,无数条火流奔向大海。相反,我们已经看见,我们的水手们对那些令人惊奇的和骇人听闻的传说的恐惧,是我们没有根据。再如,当人们瞧见面前出现那么多的海藻,好像把海洋几乎变成了一片大草原,并阻挡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他们便误以为到达了可以航行的海洋的边缘。

      我这样回答你的问题,仅仅是想说明,尽管我的所有推论,不仅仅是出于我个人的判断,而且是我在西班牙、意大利和葡萄牙请教过的许多地理学家、天文学家和最优秀的航海家的共识,是建立于最具说服力的论据的基础之上,关于这一点,你很清楚,然而,它们仍然有可能被证明是谬误;因为,我再重复一次,不难看到,从最出色的推理中引导出来的许多结论,无法经受经验的检验,特别是涉及一些人们尚不了然的问题时,这种情况更是屡见不鲜。

古埃莱兹:

    归根结底,你是把你的生命和你的同伴们的生命,都押在了最纯粹的推理之上。

哥伦布:

    是这样,我不能否认这一点。不过,人们每日每时都在为着没有多大价值的事情,把自己的生命押在脆弱无比的基础之上,而且并不意识到这一点,或者很少去思考这一点。

       暂且撇开这样的事情不谈。假使说,你、我和所有我们的同伴,现在都不置身于这几艘船只上,不置身于这怎么说都是变幻莫测和充满风险的状态,那么,我们又会处于别的什么生存状态呢?我们会在干什么呢?我们会用什么方式来打发时间呢?或许,我们会更加快活?或者,我们不会再经受什么太多的辛劳和痛苦,以及愁闷?而那种摆脱了困惑和危险的状态又意味着什么呢?如果它意味着满意和幸福,那还不如选择任何别的状态;如果它意味着烦恼和不幸,那它就不能不被人抛弃。

      我无意提醒你注意,假使我们的事业所取得的结果同期望相吻合,我们将获得怎样的荣誉和裨益。即使我们的这次远海航行不能取得别的成果,我仍然以为,这一航行是极其有益的,因为在这段时间里,它使我们摆脱了烦恼,使生命于我们更加亲切珍贵,使我们原本忽视的许多事物变得富有价值。

       你也许读到或者听说过,古人曾写道,不幸的恋人们从圣马乌拉山崖〔当时又叫莱乌卡德山崖〕纵身跳海,假使幸免一死,阿波罗便会救助他们超脱爱的情欲。我不知道,是否应当相信不幸的恋人们能够获得这一效果,但我们清楚地知道,一旦摆脱了危险,即使没有阿波罗的帮助,不幸的恋人们至少也会在一段时间里更加珍惜他们原本鄙视的生命,或者说,他们会觉得生命比从前更加珍贵,更加富有价值。

      每一次航行,依我看来,几乎便是一次从莱乌卡德山崖上纵身跳海,它会产生同不幸的恋人们跳海同样的效果,只是效果比后者更为持久,因此也更加高贵得多。通常,人们都以为,水手和士兵,随时都面临死亡的危险,会比其他任何人都更加看轻自己的生命。而依据同样的理由,我却以为,很少有人能够像水手和士兵那样热爱和珍惜生命。

     有多少美好的东西,人们虽然拥有它们,却又不予重视;又有多少东西虽然缺少美好的名称,对于航海家来说却是无比亲切和珍贵,而且仅仅属于他们!有谁会把拥有一小片可靠的陆地列为人类的财富?没有任何人,除去航海家们,尤其是我们;由于对这次远航的成功很难确定,因而我们再也没有比亲眼目睹一块陆地更大的愿意。这是我们一觉醒来想着的头一件事也是我们带入睡梦的一件事。

       假使有朝一日,我们赫然发现远处显现出丛林或山峦,或者类似的东西,我们不知道将陷入怎样的欣喜若狂;一旦踏上陆地,只要一想到我们置身于一块牢靠的土地,可以在上面自由不羁地漫步,我们肯定会一连好多天快活无比。

古埃莱兹:

    你说的一切都很正确。假使你的纯粹的设想终于得以实现,就像你把这一设想付诸实践一样得到肯定,我们总有一天会共享这一幸福的。

哥伦布

    至于我,诚然还不敢斩钉截铁地保证,但我会因此而渴望尽快分享胜利的喜悦。你知道,这几天,测锤已经触到海底,它从海里带上来的东西,我以为是个好兆头。黄昏时分,太阳周围的云朵,我觉得似乎具有了区别于前些日子的另外一种形状,另外一种色彩。你还可以感觉得到,空气也变得比以前更加柔和、更加温暖。风也不像以前那样狂猛地、那样直接地、那样无休止地,而是千变万化,捉摸不定,好像遇到了什么障碍。另外,海上漂浮的芦苇,好像是不久以前才收割下来的;你还可以瞧见带着新鲜、红润果实的小树枝。更有一群群飞鸟,虽然他们曾经欺骗过我们,但如今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过,而且数量与日俱增。我想,这也许包含着某种道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鸟儿,按照外形来判断,不像是海鸟。

    总而言之,所有这些征兆汇集在一起,诚然我不愿意轻易相信,但仍然赋予我巨大而美好的期望。

古埃莱兹

    但愿上帝保佑,这一回让你的期望定然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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